田辛华
梁园区有塔,年月早已远去了。
那时候票房后到人民路交叉口是一个三角广场,原市区最繁华热闹的一个去处就立着那座塔。依稀记得那塔约4层楼高,底座十几平米,三角形,每一面都刻有花纹字迹,字写的是3句话,3句在那个年代一呼百应、炙手可热的话;塔顶红而尖,如西方的哥特式教堂。每天的清晨或傍晚,阳光浓稠地从两边的北站路或民安街上奔涌而来,为这塔厚厚地敷了一层金粉,人站立在塔下,不由得就有一种肃穆与虔敬之情油然而升……
无塔的年月也已久远了。为了纠正记忆的误差,我曾找过几个版本的《商丘市志》,不料对这塔的存在竟无一书有一字记载。那个在商丘的土地上站立了至少有20年的市区唯一的一座塔,缘何被人涂抹得这么干净?!
单一说出塔的名字,年龄在50岁以上者,眼前就会有极不寻常的岁月从记忆之川中浮起:1958年前后,中国人集体发了烧,这场高烧一直延续到许多地方横尸荒野、饿殍遍地的60年代初才得降温。如果说这是国人共有的生关死劫,那么区区商丘人岂能躲过?不同的是,那一劫在商丘人的记忆中有着太多太过复杂的滋味,正是让人痛恨不是,心酸不是,悲悯又不能……因此才有人把脸干脆转过去,就像把当年这塔拆除了一样,给这一页历史一个耐人寻味的空白。
史书没有关于跃进塔的任何记载,却有这样一段文字:1959年12月15日,“市委、市人委发动全市人民群众在原有的青年湖基础上……破冰下水,苦战8昼夜,出劳力15万人次,挖土35万立方,将240亩荒滩挖成4块大小不一水面,4水相通,连成一湖,4水之间建桥11座……”不久又“出动8万人次,修了宽15至20米,深4米,1330米长的环城河,取名幸福河……”可以想像的是:59年严冬的商丘郊区青年湖畔是怎样人山人海、热气腾腾;不能想像的是:几万人破冰冒雪挥汗如雨,多少昼夜拼命苦战,仅靠一两个人的行政命令如何做得到?
父母在河工高喊着号子挖土筑堤时,我们这代人还在襁袍中。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就有清澈蜿蜒的湖波与河流灵秀地注入了我的生命……早年,我家住幸福河南岸。小学时,学校在河的西头,中学时,学校又在河的半腰。一条幸福河,挽着我整个的学生时代。小学的时光现今已经模糊,只记得一年年,我和我的小伙伴趟着堤上榆钱儿的绿雨,噙着岸边合欢的清香,走过月亮般的拱桥到北岸读书……却是后来,幸福河一天天干涸了,最后终于被人填平,因为水源不足;合欢堤推去了,因为地面建筑……在那河那堤那塔依次谢幕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曾经有过的清水、绿堤和塔影是多么美好,才知道那一切并非此地固有,而是因了某一年代里某一群人的浪漫而多彩的梦。令人欣慰的是那湖还在,挖湖堆起的土山还在,还有大小十几座青砖砌就的拱桥,桥上的栏杆连同栏杆上的透花木雕早已不复存在,桥身也出现了残破的豁口,然而人走在那桥上,参差隐约在疏柳垂杨松山绿水中,仍别是一种幽雅与秀丽。
那个年代,人们的梦总多着些幻想与生动——一个多灾多难、贫瘠荒凉的地方有一天会变成江南水乡!举目是湖光山影,小桥流水,到处是曲径通幽,霜梅雪竹……10万商丘人被这梦境打动了:这地方古时候不就有王公贵胄筑梁园三百里,广纳天下贤士,引文人骚客往来不绝,所谓梁园胜景佳天下……人们愿意相信,不久的将来这儿还会胜景重现,会平湖秋月、苏堤春晓、会断桥残雪、六合塔影……不就是累一点吗?不就是苦一点吗?为了能圆了老人、老人的老人多少代的梦;为了让孩子、孩子的孩子过上如梦的光景,说干就干,唱着“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把汗当成了歌,把血当成了水……向生命的极限挑战。
虽然历史无一字记载,可我知道,因了那湖那河那山那桥,确曾死过不少人——无论是死于伤寒、肺炎,还是死于重感冒,甚至后来死于因劳累过度而患下的其它病症……为了一个遥远而虚设的梦,他们付出的是青春与生命!
多少年过去,这块土地上已堆积了太多的诅咒与谴责。如今我没有资格,也不想对自己的父辈评头论足。我想说的是,为什么只留下一个供人泛舟、游玩的东风湖,而拆除了那座塔以拒绝后人凭吊!虽然过去的一切有着这样那样的难如人意,然而前辈们用青春与生命垫基,足以在我们面前筑起了需仰视才得见的一个高度!为什么不能在他们那一代人的背影越来越暗淡,他们当中许多人的面容越来越模糊的年月,由衷地对他们道一声谢呢?毕竟,当初襁袍中的我们,正是他们之所以梦着的根由。
作品来源于作家辛华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3975a4010007n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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