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这样站着,脸上浮着澹定的微笑。你的微笑是典型的文人气,而且一只手叉在腰间,这样看上去又不失豪气与放达。你的身后是起伏的群山,脚下是斑驳的长城,你如同踏着一条随时会扭动起来的巨龙。有谁会想到,你生在“戊戌变法”的1898年,逝在“十年动乱”的1968年,短短70年啊,可谓生于乱世,殁于乱时。而你却就这样站着,脸上浮着澹定的微笑……
或许因为这幅照片太大了,大得几乎占满整面墙壁,所以,你看上去身材修长,雪白的衬衣,笔挺的西裤,透出一股洁净的潇洒。事后我翻遍手头所有的资料,也没有找到你这幅照片的出处,不过看年龄,你当时应该60岁左右。60岁左右,也就是1958年前后,这时正是你创作最旺盛的时期,你连续出版了三幕话剧《名优之死》、六场京剧《西厢记》和十三场话剧《关汉卿》等几个剧本以及《月光曲》剧集和《田汉选集》的戏剧集等等。我注视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放射出不羁的理想光芒。你浪漫多情,才华横溢,追求艺术,追求爱情,追求艺术与爱情的完美结合。但是,你为了前者经常走在荆棘的小路上,而为了后者,免不了饮下一杯杯苦酒……这里是你的故居啊,你可知道,当年的金花村,现在已用你的名字命名,改叫田汉村。村里的一位田姓干部,据称是你没出五服的堂侄,他告诉我,早在上世纪50年代,田家老屋已被洪水冲走,现在的这处房子是在当年遗址的基础上,根据老人们的回忆重建的。正房里的陈设仍保持原样,这里是你当年出生的地方。你的堂侄说,屋里的木床和柜子还都是原物。我看着它们,如同闻到你的气息……
我沿着一条田间的小径,朝西北走一里路就来到花果村。这里有一片花果园,园中有一座李公庙。你应该还记得,当年庙里生长着两棵巨大的白果树,花果园也因此得名。你幼时读书的村学就在这里。村里的老人告诉我这样一件事。那应该是一个中午,村学先生为同学们留下作业,是一副对联的上联:花果园园中无果。叮嘱大家回去认真想一想,第二天来上学时写出下联。当时你站在那里,只稍想片刻,便睁大两只乌亮的眼睛脱口说出:羊鹿嘴嘴上无羊。你所说的“羊鹿嘴”,同样也是这里的一个地名。当时村学先生非常惊讶,沉吟良久,抚着你的肩膀频频点头说,好啊好啊,对仗虽然稍欠工整,但文思如此敏捷实属难得。这位须眉皆白的村学先生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就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貌不惊人的孩子,若干年后,竟然成为影响中国文学和戏剧的一代巨匠,成为新中国的国歌词作者……但你后来终因家贫辍学。这时你在槐树屋的栖凤庐认识了一位将近50岁的女人梁三娭。她是你母亲的知心朋友。因为她名字中有一个“凤”字,她的丈夫梁三公在世时把她的住处取名“栖凤庐”。那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地方,在山坡的小院里种着茶花和天竹。每到雨时,你闻着苦涩的植物香气,喝着山里人家自制的香茶,可以在梁三娭这里听到许多在别处听不到的故事,学到在学堂里学不到的知识。“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厢记》优美的爱情故事与沁人心脾的文词,在你的心灵深处渐渐长出了艺术的翅膀……也就在这时候,在金花村西南30里的龙喜乡凉塘,出了一位年轻有为的民主革命家、政治家和军事家,他就是辛亥革命的先驱,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黄兴。黄兴,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这时,我站在你的像前,又想起《风云儿女》那个激荡人心的故事,想起《义勇军进行曲》那令人热血沸腾的歌词。难怪画家徐悲鸿曾向你赠言:垂死之病夫偏有强烈之呼吸,消沉之民族里乃有田汉之呼声,其音猛烈雄壮,闻其节调,当知此人之必不死,其民族之必不亡……如此铿锵的评价,非你莫属啊。
1956年,你重回故里时,又走进儿时读村学的花果园。这时,园中李公庙的戏台两侧还保留着用花岗石雕刻的一副隶书对联。这是一副对仗工整而且寓意深远的对联。上联是:不大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下联是:平常人物,能文能武能鬼神。花果村的老人们至今还清楚记得,你当时用手抚着下颌看了良久,然后盘腿坐在那两棵白果树下的草地上,面对着戏台,将这副对联抄下来。
这时,我站在你的像前,凝视着你,忽然感觉你似乎在对我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仔细地听着,仄起耳朵用力地听着……
来源:人民日报 作者:王 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