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启礼
深秋的一个星期天中午,柔和的阳光映入窗内。年已84岁的岳母坐在那辆伴随她近3年的轮椅上,透过窗户玻璃,望着院内那棵柿树出神。一枝直刺天空的枝丫上残留着一片深红色的叶子,凄厉的北风把它随意地摇曳。不一会儿,那片叶子从树枝上脱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曲卷着。
“你三舅又该来信了。”岳母收回出神的目光,对我和妻子说。
“又想三舅啦,来信准念给您听。”妻子在一旁安慰说。
岳母老家在夏邑农村,她是姊妹7个中惟一女性。1947年仲秋,正在地里干活的三弟和四弟被国民党军队抓走充了军。那时已出嫁的她,陪伴着母亲哭干了眼泪,到处求神拜佛,占卜算卦,愿老天保佑俩兄弟平安回来,与家人团聚。她们天天等,夜夜盼,几十年过去了,杳无音信。
岳母只有在梦里和两个弟弟相见,时而给他们做鞋袜,缝补衣裳……
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时间老人将历史的车轮推进到20世纪80年代,海峡两岸涌起寻亲热。岳母家也企盼着有朝一日有一封红信从宝岛飞来,这也是几十年思念的惟一希望。
1987年春寒乍暖,“小桃初破两三花”时,岳母家收到三舅从台湾让回大陆探亲的同乡捎来的信,得知他在台湾已成亲安家,并让同乡捎去老家详细通讯地址。从此之后,岳母家与三舅用书信传递着乡音亲情。
两年后的春夏之交,三舅从海峡那一边回到了阔别42年的故乡。到岳母家探亲那天,我们见到了只听说而未曾见过面的三舅。他时年63岁,高高的个儿,体态稍胖,白润的脸庞泛着红光,两道浓黑的眉毛下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稀疏的头发黑白相掺,额头上、眼角边刻画着几道浅浅的细纹,说起话来口齿伶俐,声音洪亮。在交谈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辛酸而梦一般的一幕———
42年前农历九月的一天晌午,他与四舅正在地里收庄稼,自北向南过来一帮子队伍,见到他们二话没说就拉到队伍里,威逼着往前走。兄弟俩一前一后,不敢吭声,夹在队伍中间,越走离家越远。一夜行军,第二天就编入了队伍。那时候,国民党军心涣散,打仗节节败退,从长江北退到长江南,没多长时间,又退至上海。1948年往台湾退逃时,军队乱作一团,一窝蜂似的往船上挤,不少人被挤掉海里淹死,有的不愿去台湾,途中跳船逃跑,结果命归大海。他与四舅刚到台湾时,想家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年仅18岁的四舅夜晚睡觉时,总抱着离家时身上穿的那件粗布褂,常常噙着泪花儿入睡。有时到了海边,面对波涛汹涌、碧光粼粼的大海,看着呱呱鸣叫着自由自在飞翔的海鸥,心里直想插上翅膀,飞越茫茫海峡,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乡。过年了,兄弟俩趁夜深人静时,在军营内面向北方,跪地磕3个头,算是给家人拜年啦。到了第二年夏天,四舅忧郁成疾,不久就病逝了,临死时怀里仍抱着那件粗布褂……
说到这儿,三舅老泪猝下,声音呜咽。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桃花开了,紫燕回来了;树叶落了,紫燕飞走了,星光在轮复,日月在交替。十几年间,三舅又两次回乡探亲。
两年前的暮春,三舅从台湾来信说,等到秋天,他携妻带子回老家来,农历十月初一要去祖坟烧纸。然而,就在接到三舅来信没几天,岳母突患脑血栓,半身瘫痪,不能行走,生活不能自理。妻子姊妹几个轮换着侍候她,只能靠轮椅推着她走。到了那年秋风送爽的时候,岳母唠叨着说三舅该回来了,并让我和妻子为三舅他们收拾好房间,等着他全家的到来。谁知,接到的是三舅的一封来信。信中说三舅患了重病,当年秋天无法再回来,等以后身体好些再回去。要是真回不去,以后每年秋天,当北方树木落叶的时候,他都会给老家寄信。他寄来的不仅仅是一封书信,而是他老人家的一片心呀!
这时我感悟到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一谚语的真切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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