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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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是柏油路,像木匠的墨绳打出来的一样,一直通往村口,通到那棵老槐树下。一路不曲不弯的感觉,像没经过风雪雨霜便迅速成熟的反季庄稼,缺少了许多温婉的味道。细细想来,那一条条弯曲的土路,或许正是乡村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有史以来的村落味道呢,如今这味道忽然就没了!城市的轿车像新嫁娘衣裙下面的绣花鞋子,不沾一点泥土气息地就走进村里来了!于是心头先生出几许失落,像村口人家的那束碧桃,突兀地从深深宅院探出头来,艳丽,却说不出的忧郁。
柏油路在村口嘎然而止,然后土路仍是土路,静静地等在靠近村庄的地方,等待着捡拾遗失在柏油路尽头的脚印与车辙。路与路的连接处,一边墨黑,一边土黄,像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隔风隔雨的两个季节,或者天遥地远的两个世纪。
进村之后,车子开始颠簸,厚厚的尘土积荡在车轮以下,高低不平,波涛汹涌,像迎面打来的一个个浪头。然而这浪头不是那浪头,眼见得黄褐的浪花溅向两岸,却听不到一点声响,一如上世纪初的无声电影。
车过之处,村庄还是旧时模样,房屋却不再是那房屋,院墙也不再是那个院墙。虽然仍是屋山屋脊前后墙,却不见了旧时的土墙和草房,尤其一些别墅样式的小楼,让一个个村落忽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像一个邻家的孩子,几日不见,就长得有一点小大人模样了!且这个小大人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有一些模仿的意识,可端底脱不了旧时底细,从一两家开着的门口望进去,院子里仍是压水井、地锅烧、鸡窝、猪圈、羊圈……像一个人,学了些时尚的皮毛,外面西装革履的样子,掀开衣角,却露出了粗布内衣的里子。然而虽是粗布,却也是时髦的款式,只不过比照着人家那内衣的样子,在领口与袖口处下了些功夫,其余只自家看到的部分,也就罢了。
车从村西驶进来,一路几乎没有碾碎一个脚印,有的只是重叠的车辙,汉字一样横竖折弯。村里原先低矮的半截土墙,眼下都变了一堵一堵的砖墙,砖墙高高地筑起来,就切断了人们的视线,也切断了许多庸常的往来,隔断了的那一面,堆积着大量的岁月,一些亲热的往事,乡亲们火盆一样的温暖……
村庄空了。空了的村子,不闻鸡叫狗咬,亦没有孩子们的欢蹦乱跳,见不到东家西家的缭绕炊烟,没了三三俩俩扛着锄头或铁锨的男人,他们敞着胸怀匆匆走在村街里的样子,看不到年轻或者老年的女人,她们互相叫骂着各自的孩子,或者为一件什么事吵闹,还有那些黑又脏的,带着猪圈腥热气息,一路嚎叫着奔跑的母猪与小猪,羊们原也是一群一群,一路走一路洒着省略号一样的羊粪便的……如今全没了!甚至就连南墙跟晒太阳的老人也几乎看不到,一切都寂静与冷漠着,叫人有一点无所适从……
打开车门,田野的风仍旧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腥馨气息,深深吸上一口,却感觉稀薄了许多,少了人气,烟火气、猪羊牛粪气,麦秸柴草气……如今的田野气息太过纯净了,让人感觉到有些轻飘,或者荒疏呢!举目望去,大片的麦田也还是睡意朦胧地绿着,远看去那绿仍是绸缎一样,风一刮便一波一波,闪闪油亮。然而所有的阡陌小径都伸着空空的臂膀,没有人剪刀一样从哪里走来,将空气与麦田逐片逐片地剪开再缝合……
站在一大片麦地边,目光忽而无遮拦,心空落落的,原来河堤不见了,因那条惠济河早已经干涸,两岸高耸的长堤一天天平了,土地平实了许多,少了跌宕起伏,也便少了悬念与激情,栽有白蜡条的长堤如今新栽了杨树与刺槐,比起早先矮小又细弱的白蜡条,杨柳与刺槐壮实了许多,也粗疏了许多,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对岸的村庄。没有白蜡条的家乡便消减了风流妩媚,显得生硬与呆板了,就像眼下这村庄少了草房,多了楼院,没了曾经的断壁残垣,却也削减了许多亲昵与温馨,处处的立体与棱角,说不出的生硬冷漠。
不知是新下过雨,还是刚浇过水,地垅看起来干爽,一经走去,才知是湿粘的,每一脚下去都像踏进了一个沼泽,踏下容易拔出来难。这地方与我所住的城市虽只相隔七十多公里,土质却是不同。我现住的那地方,历史上因有黄河经过,水患频繁,是一片黄沙地,湿润的细沙踩下去,只浅浅的一个脚印,甚至踩出一汪水来,鞋底仍是干净的,不染纤尘一般。脚下这地,却是成百上千年的正宗黄土地,土与土紧紧粘和,泥与泥如胶似漆,像原本乡下那些扯不开打不散的血脉宗亲。我脚上一双旅游鞋,早是与裤腿连在了一起,妹妹脚上的皮靴呢,倒成了半截泥壳子,每人拎着两大坨泥裤脚,终于来到父亲墓前,蹲下身子,在几乎淹没了我们的深深麦棵子里,我和妹妹大眼瞪小眼。
过去我们姐妹庄头上一下车,人还没走到地里,身后便跟了一大群,及至墓前,自会有人越俎代庖,帮我们把那烧纸上供的事都做了,我和妹妹就只剩了哭的份儿。今儿从进村到现在,竟没遇上一个人。眼下妹夫到村里找锨去了,我家那位陪司机抽了一支烟,这会儿刚拿着东西朝这边走,空荡荡的一大片地,就只有我姐儿俩。
划个圈吧!记得原先都是先划圈的。妹妹一边说一边拿树枝在地上划了,又自言自语:再留个门……我将带来的火纸点燃了,风很大,吹得火苗忽长忽短,一沓一沓的冥币、纸钱、金元宝都被卷了去……一时间就有了轰轰烈烈的架势,我却仍是开不得口。听得妹妹在火堆的那一边催促我,知道今天我若不开口,没有人会替我把父亲唤醒了,好在地里也没有什么人,便硬着头皮说:爸,起来拾钱吧。一旦开口说了第一句,余下的话就顺顺溜溜地说出来了。然后跪下来磕头。想想当初,我们竟连头都不会磕的,却是乡里乡亲的,从没有怪过我们,或是怜惜我们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吧!可是如今,我的那些亲亲热热的乡亲,你们现在都在哪里呢?
纸烧得差不多时,我将香点上,再把带来的鲜花放好在墓碑前,才见我家妹夫扛着铁锨从村里走过来。紧跟在他身后,就来了长江嫂。长江是我父亲的干儿子。当年父亲在这一带闹革命,战友之间几句玩笑话,就让一个未出世的娃娃给父亲做了干儿子。谁想这一做就是几十年,竟然还成了父亲的守墓人。长江哥的家,原先的土院子,院墙只有半人高,从院里就能看到父亲的坟墓。然而前年清明我回来时,他家的房院就已经重新翻盖了,门楼砌了青砖黛瓦,院墙顶上也筑了雕花瓦当,院子一分为二,西边几方菜畦,葱蒜与菠菜、萝卜外,还有些花草,花是美人蕉,红黄两色,娇艳也又高贵的样子,自是别有一番风韵;东边是厨房、压水井、水缸、面盆与黑黑的小铁桶。正对着院门是四间堂屋,高且亮堂,平顶,没有起脊。那天长江哥解释说,原先打的也是楼房的地基,本来要起二层小楼的,人口少,暂时也住不了,就先盖了四间平顶房。室内塑质的天花板,一张条几,墙上毛主席像,中间八仙桌,实木沙发,马扎和小木凳,缝纫机在东间的窗户底下……
长江嫂一到了地里就埋怨,说不该一到家就上地,也得先到家歇歇不?我说:原以为你们也都不在呢!长江嫂说:可不么?庄里人都出去打工了!小孩子呢?小孩子也都带走了!眼下城里都有了打工子弟学校,孩子们都跟着走了。长江哥也走了吗?下地了!我这就回去叫他。我说不叫了吧,我们也停不住,马上就得走了。快,就在前边那块地,骑着电瓶车呢,一打手机他就回来了!我和妹妹相互看看,竟然会心地微笑了一下。
此前来到这里,总是积攒了太多的思念与忧伤,及至到了跟前,又总是淡淡的,淡淡的压抑也淡淡的失落,所有的悲伤似乎一经岁月漂洗,就只留了表浅的印痕,这印痕在我们,便是祭奠的仪式。就是这些仪式,过去也大多都由乡亲们代劳了,比如烧纸与祷告……
从地里出来,我们每人的裤腿都剩了半截,余下泥泥水水的样子,几分狼狈,一缕悲意,就像刚才那阵子刚给父亲下了葬,重新在泥里土里又向父亲告了一回别一样。想想几十年过去,父亲或者就已经化作了这脚下泥土,如此一想,竟叫人不忍将那泥土除去,一路带回家,或者就带回了父亲的气息呢!
来源于田辛华的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73975a401008qm4.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