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战争胜负之关键,不在于空间之暂时得失,而在于双方有生力量之存亡消长,此为众所周知之常识也。安史之乱的发展进程亦无脱于此。如无潼关桃林一战河西、陇右二军被全歼,则安禄山之叛对唐朝的影响,不过于西汉七国之乱而已。而潼关惨败,西北二军覆灭,关中沦陷,唐之命祚如缕,虽侥幸借朔方及回鹘之力得存,亦不能恢复全盛之势矣。而反观安史叛军,虽屡有进退成败,但其主力自始至终未遭遇桃林之战唐军之厄运,长安香积寺、陕城新店及洛阳横水之战,虽都号称斩首叛军数万,伏尸数十里,然叛军余部皆能逃遁河北,其骨干得以修养补充,卷土重来。此乃安史之乱持续不休,乱后河北残军犹能整军归附,并割据一方,而唐廷又对其无可奈何之根源所在。
安史叛军既为一融合汉、虏、胡三族亡命者之军事集团,则其凝聚力,主要靠两个因素维持,一是安禄山于天宝年间长期兼领范阳平卢二镇所建立之个人威信,二是叛乱期间所掠夺各地之财货利益。前者为虚,后者为实,越到叛乱后期,前者越不足恃而专靠后者。故史思明所部“兵所向,纵其下椎剽,淫夺人妻女,以是士最奋”,“始,麾下骑才二千,同罗步曳落河止三千,既数胜,兵最强”,“贼之陷两京,常以橐它载禁府珍宝贮范阳,如丘阜然。思明见富强,忄间然骄,欲自取之”。正是由于取得了叛军掠夺各地所得而集中在范阳的财货,史思明才能起兵十三万南下救邺,终于击退九节度大军,成为叛军的新首领。
史思明在兼并安庆绪部后,“并其四弟及高尚、孙孝哲、崔乾祐皆杀之;张通儒、李庭望等悉授以官。思明勒兵入鄴城,收其士马,以府库赏将士,庆绪先所有州、县及兵皆归于思明”,完成了对全部叛军主力的整合,全面继承了安禄山所拥有的汉、虏、胡三族军力,故其实力犹强,立即就能南取河南,并欲西进关中,若非在攻陕时为其子史朝义所弑,则关中再次沦陷,亦非不可能之事。
史朝义,思明“孽长子,宽厚,下多附者”,“虚怀礼下,事皆决大臣,然无经略才”。案史思明本为“宁夷州突厥种”,“与安禄山共乡里”,以军功起家,实为平卢“胡”族军人彪悍善战者之代表也。而朝义行事如此,颇似汉人文士,与乃父性情绝不相类,不为其所喜岂不宜哉?而拥朝义行大事之人,则为骆悦、蔡文景、许季常及曹将军,除具体行事之曹将军可能为九姓胡之外,主谋者皆汉人,许季常且为附叛节度使许叔冀之子。据此,窃以为猜测史思明被弑,可视为叛军中汉人势力的某种夺权行动,似亦可通也。史思明之死,对叛军而言实为致命挫折,其较安禄山之死犹甚。盖因思明军事领导能力既强,威信地位复于汉、胡、虏三族军人中无法取代,其人既死,“又诸将皆禄山旧臣,与思明故辈行,耻为朝义屈,召兵辄不至”,叛军各部丧失了军事上及种族、文化上所认同的领导核心,随即分崩离析,洛阳一战而溃奔河北。
唐军在河北追击叛军的经过,《资治通鉴》宝应元年十一月丁丑条云:
朝义自濮州北渡河,怀恩进攻滑州,拔之,追败朝义于卫州。朝义睢阳节度使田承嗣等将兵四万馀人与朝义合,复来拒战;仆固瑒击破之,长驱至昌乐东。朝义帅魏州兵来战,又败走。于是鄴郡节度使薛嵩以相、卫、洺、邢四州降于陈郑、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恒阳节度使张忠志以恒、赵、深、定、易五州降于河东节度使辛云京。嵩,楚玉之子也。抱玉等已进军入其营,按其部伍,嵩等皆受代;居无何,仆固怀恩皆令复位。由是抱玉、云京疑怀恩有贰心,各表言之,朝廷密为之备;怀恩亦上疏自理,上慰勉之。辛巳,制:“东京及河南、北受伪官者,一切不问。”
《新唐书》卷二百四十四叛臣传上仆固怀恩传云:
留回纥屯河阳,使瑒及北庭兵马将高辅成以万骑逐北,怀恩常压贼而次。至郑州,再战再捷,贼帅张献诚以汴州降,下滑州。朝义至卫州,与其党田承嗣、李进超、李达庐合,有众四万,据河以战。瑒济师登岸薄之,贼党奔溃。进次昌乐,朝义逸,伪帅达庐降,薛高、李宝臣举相、卫、深、定等九州献款。朝义至贝州,得其党薛忠义,引众三万拒瑒于临清。贼气盛,瑒勒兵挫其锋,令高彦崇、浑日进、李光逸设三伏以待,贼半度,伏发,击之,朝义走。会回纥以轻骑至,瑒卷甲驰之,大战下博,贼背水阵,师奔击,贼大崩,积尸蔽流而下。朝义退守莫州。于是都知兵马使薛兼训、郝廷玉、兗郓节度使辛云京会师城下,朝义与田承嗣数挑战,不胜,临阵斩伪党敬荣。朝义惧,率残众奔幽州。王追蹑,朝义走平州,自经死,河北平。
可知史朝义初欲守卫州(今河南汲县),“据河以战”,双方在黄河北岸接战,朝义战不利,退至贝州临清(今山东临西)再战,又败,三战于冀州下博(今河北武邑西北),又败,遂奔莫州(今河北雄县南)。虽三战皆败,犹能“数挑战”,则叛军在河北实力之强可知。
又《新唐书》卷二百四十六逆臣传上史朝义传云:
朝义以师十万距横水,战大败,俘馘凡六万,委牛马器甲不可计。朝义烧明堂,东奔汴州,伪节度使张献诚不纳,自濮北趣幽州。东都再更乱,英乂、朝恩等不能戢军,与回纥纵掠,延及郑、汝,闾井至无烟。方冽寒,人皆连纸褫书为裳礻俞。贼走至下博,仆固瑒追及之,朝义复败。河东戍将李竭诚、成德李令崇皆背贼掎角战。至漳水,无舟,诸将劝降,朝义不悦。田承嗣请环车为营,内女子车中,以辎重次之,伏兵以待。既战而却,王师逐之,争赀宝,贼引奇兵绕出,又伏发,王师却数十里止。
《通鉴考异》引《河洛春秋》记此战为:
朝义战败,走归范阳。途经衡水,仆固玚领蕃汉兵一十五万趂及,朝义接战败之。是夏涉秋苦雨,陂湖流注。河东兵马使李竭诚、成徳军将李令崇咸统精兵亦革面来王,竞为掎角。其漳河及诸津渡船悉是虏获。朝义遣人致命,竟不应,续令散顾舟船,并皆掠尽。四路俱絶,诸将或请战或请降,朝义不悦,田承嗣上疏与朝义曰:“臣闻兵势两军,成败由将,众寡不敌,全?在权。昔刘主败于白帝,曺公破于赤壁,陆逊黄盖皆以权道取之。今部统之师皆自疲顿,主客势倍,劳逸力殊,若驱而令战,未见其利。请用车五十乗,于古夏康王城北作三个车营,车上皆设棚排倒戈为御。每车甲士二人持兵,而伏随军子女罗于帐中。毎营辎重分列其次,营后选二万人布偃月阵,凡敌众我寡则设此阵,左右有险亦设此阵,左右竒军亦设此阵,各令猛将主之,左者东南行,右者西南行,令去车营十里余,营前选精卒五千人鴈行阵,使之接战,不胜则退于偃月阵后。前军既却,敌必至车营,爱其珍玩,必将攻取,其兵纵,阵势已分,然后桴鼔齐鸣,前后俱至,貔虎奋踊,卤楯争先,左军西行,右军东迈,皆取古城之南,令首尾相属,伏兵之?,料敌必惊,后军之来,自然断絶,前后既不相救,中军又遇精兵,服色相乱,不败何待?今文景义主左军,逹于义感主右军,足下自主中军,若其不?,老臣请以弱卒五千为足下吞之。”朝义览疏大悦,因用其计,官军败绩,丧师三千余级。仆固玚大震,退师数十里,由是朝义得达莫州。朝义既败,官军威声复振,凡所追集,人莫已违,鸠集舟航,并连牌栰,先济辎重,兼及老弱。方以军南行,若有攻击,仆固玚令吏士各顾所部以抗其锋,朝义乃整师徒,一时北济,仆固玚亦连船舰宵济趋之。
衡水属冀州,在今河北衡水西,漳水西北岸,其北即下博,衡水之战应为下博之战的前导。从《史朝义传》及《河洛春秋》可知《仆固怀恩传》所称叛军三战皆败,颇有简略夸大之嫌,实际上在连续的追击过程中双方互有胜负。由上述亦可知,史朝义本人无甚将略,战场指挥悉委之田承嗣辈矣。危急之中,八战八奔,则在此过程中叛军主力领导权必已转移至实际的指挥者手中。于是在莫州承嗣可以轻易将朝义诳出城外,并率部归顺。
《新唐书》卷二百四十六逆臣传上史朝义传云:
朝义遂走莫州,瑒追围之。阅四旬,贼八战八奔。明年正月,阅精兵,欲决死。承嗣谓朝义:“不如身将骁锐还幽州,因怀仙悉兵五万还战,声势外张,胜可万全。臣请坚守,虽瑒之强,不遽下。”朝义然纳,以骑五千夜出,比行,握承嗣手,以存亡为托.承嗣顿首流涕。将行, 复曰:“阖门百口,母老子稚,今付公矣。”承嗣听命。少选,集诸将曰:“吾与公等事燕,下河北百五十馀城,发人冢墓,焚人室庐,掠人玉帛,壮者死锋刃,弱者填沟壑,公门华胄,为我厮隶,齐姜、宋子,为我扫除。今天降鉴,吾等安所归命?自古祸福亦不常,能改往修今,是转危即安矣。旦日且出降,公等谓何?”众咸曰:“善。”黎明,使人号城上曰:“朝义夜半走矣,胡不追贼?”信未信,承嗣将朝义母及妻孺诣瑒垒,于是诸军率轻兵追之。
承嗣对诸将所言,颇为重要,实际上指出了安史叛军这支主力残部归顺朝廷的前提条件。所谓“能改往修今,是转危即安矣”,即在名义上宣布归顺,但绝不解除武装。莫州之降,即为安史叛军主力之降,但这只是有条件投降,对于官军仍防备森严,在实质问题上并不让步。
《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三籓镇魏博传田承嗣传云:
岁馀,史思明乱,承嗣又为贼导,及朝义败,与共保莫州。仆固瑒追北,承嗣急,乃诈朝义使自求救幽州。承嗣守莫,因执贼妻息降于瑒,厚以金帛反间瑒将士。瑒虑下生变,即约降。承嗣诈疾不出,瑒欲驰入取之,承嗣列千刀为备,瑒不得志,承嗣重赂之以免。乃与张忠志、李怀仙、薛嵩皆诣仆固怀恩谢,愿备行间。朝廷以二贼继乱,州县残析,数大赦,凡为贼诖误,一切不问。当是时,怀恩功高,亦恐贼平则任不重,因建白承嗣等分帅河北,赐铁券,誓不死。拜承嗣莫州刺史,三迁至贝博沧瀛等州节度使,检校太尉。
在面对仆固瑒所率之唐军先锋时,承嗣采取的是“诈疾不出,瑒欲驰入取之,承嗣列千刀为备,瑒不得志,承嗣重赂之以免”,其后面对仆固怀恩本人,则又是另一番对策。
《资治通鉴》宝应元年十一月广德元年正月癸亥条云:
以史朝义降将薛嵩为相、卫、邢、洺、贝、磁六州节度使,田承嗣为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李怀仙仍故地为幽州、卢龙节度使。时河北诸州皆已降,嵩等迎仆固怀恩,拜于马首,乞行间自效;怀恩亦恐贼平宠衰,故奏留嵩等及李宝臣分帅河北,自为党援。朝廷亦厌苦兵革,敬冀无事,因而授之。
论史者多以发生在广德元年正月间的此“拜于马首”一幕,作为决定河朔割据百年格局之发端,但此一幕到底发生于河北何处,是莫州、幽州城下或其它某地,却并无法推知。这里的关键,是“嵩等”是否包括田承嗣、李怀仙,此时二人所属叛军在多大程度上已为唐军所掌握。实际上,田承嗣、李怀仙所部,与前述上年十一月鄴郡节度使薛嵩、恒阳节度使张忠志所部之降迥然不同,唐军并没有“进军入其营,按其部伍,嵩等皆受代”,即将其部众进行武力控制并解除其武装,而田、李二部始终保持着独立性,按照唐廷的既定方针,唐军也没有对其采取类似的尝试。
朝廷对乱后河北的善后安排,《资治通鉴》记载经历了三个阶段,正月“薛嵩为相、卫、邢、洺、贝、磁六州节度使,田承嗣为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李怀仙仍故地为幽州、卢龙节度使”,四月又“以幽、莫、妫、檀、平、蓟为幽州管;恒、定、赵、深、易为成德军管;相、贝、邢、洺为相州管;魏、博、德为魏州管;沧、棣、冀、瀛为青淄管”,六月“以魏博都防御使田承嗣为节度使”。而据《旧唐书》本传,承嗣受官为“检校户部尚书、郑州刺史。俄迁魏州刺史、贝博沧瀛等州防御使。居无何,授魏博节度使。”《新唐书》本传则为“莫州刺史,三迁至贝博沧瀛等州节度使,检校太尉。”纵观二书,莫州刺史应为承嗣据守莫州城时最早所受官职,其后则为魏州刺史、贝博沧瀛等州防御使,直至魏博节度使。然《旧唐书》所云“郑州刺史”则颇不易解。郑州治今河南郑州,与河北风马牛不相及,何得授与承嗣?如《旧唐书》所记无误,则其中似有隐情。郑州刺史之授,依其序在魏州刺史之授以前,猜测当时朝廷欲借此将承嗣所属莫州城内之叛军主力迁至河南,分而治之。承嗣深明其意,故迁延不就,朝廷无奈,改授其为魏州刺史、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承嗣这才欣然率部就途。
案田承嗣魏博集团之形成,与李怀仙之幽州、张忠志(李宝臣)之成德、薛嵩之相卫形成有一大不同,即其所部是在战后由莫州迁入魏博的。唐廷授承嗣以魏博,于双方皆有考虑,对唐廷来说,莫州距幽州过近,叛军主力盘踞在此,可以轻易与其发源地连兵抗上,威胁极大,魏博虽亦在河北,但距幽州较远,利于分而治之;对承嗣所部来说,莫州地狭人稀,不足以供养数万骄兵悍将,而魏博则富庶得多,故亦乐于从命。
《旧唐书·地理志》河北道记各州户口云:
魏州……天宝领县十,户十五万一千五百九十六,口一百一十万九千八百七十。
博州……领县六……天宝,户五万二千六百三十一,口四十万八千二百五十二。
德州……天宝领县七,户八万三千三百一十一,口六十五万九千八百五十五。
瀛州……天宝领县六,户九万八千一十八,口六十六万三千一百七十一。
沧州……天宝领县十一,户十二万四千二十四,口八十二万五千七百五。
莫州……天宝领县六,户五万三千四百九十三,口三十三万九千九百七十二。
魏、博、德、沧、瀛五州户口数远较区区莫州为多,唐廷就是用这种优厚的条件换取了承嗣所部的南迁,从短期来看唐廷较为有利,但承嗣由此掌握了河北道南部各州的军政民事,竟以此成就了魏博雄据河朔的百年霸业,却是唐廷始料未及的。
最后尚有一事可论者,即安史军事政治遗产的最大继承者何以是田承嗣?
《旧唐书》卷一百四十五田承嗣传云:
田承嗣,平州人,世事卢龙军为裨校。祖璟,父守义,以豪侠闻于辽、碣。承嗣,开元末为军使安禄山前锋兵马使,累俘斩奚、契丹功,补左清道府率,迁武卫将军。
《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三田承嗣传云:
田承嗣,字承嗣,平州卢龙人。世事卢龙军,以豪侠闻。隶安禄山麾下,破奚、契丹,累功至武卫将军。
承嗣出身卢龙汉族武人,并非安史集团战将中最优秀者,但到了变乱末期,其为叛军诸将中资格最老者之一则无疑。然其能最终继承叛军主力并将其改组打造为称雄百年之久的魏博牙军,恐尚有它因。安禄山起兵之初南下领兵15万,其后时有募增及战损,主力除围绕河南洛阳作战外,主要有两大方向,其一为张通儒等所部西入关中,经长安、陕城等数战,损失殆尽,其二为史思明等所部转战河北、河东,其损伤亦不小,但后回师范阳后得到了充分休整补充,至南下救邺时已有兵13万,并兼并了安庆绪残部,再次进入河南,直至史思明之死,所向披靡。叛军主力战斗力、凝聚力强之特点,窃以为主要在于其内部汉、胡、虏三族势力较为平衡,关系较为团结。史朝义之弑父自立,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种局面,而田承嗣作为胡化汉人的代表,不但继承了史朝义以来叛军核心层的汉人化倾向,而且兼具胡人将领的凶悍及狡诈,故为三族官兵所能一致拥戴为其利益之代表,而田氏之能顺利保有魏博三代五世,为整个河北藩镇割据时代前期最稳定的节度使家族,其基础亦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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