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因祸得福
家乡年稍长同辈中,黄永玉最拜服两个人:田成上、肖纪美。
少年肖纪美,品学兼优。后就读于唐山交通大学。1948年在一次全国性选拔考试中,以名列前茅的成绩加入赴美留学行列,分别于1949年、1950年获美国密苏里大学冶金学硕士、博士。1957年,他冲破美国政府重重阻挠,回到祖国,成为钢铁栋梁之才,成为中国科学院资深院士。
家乡人提到肖纪美,如雷贯耳,家喻户晓。我试在网上键入关键词“肖纪美”,搜索到720条相关信息。再键入关键词“田成上”,仅得一条信息,还是在其父——田名瑜(南社著名诗人、中国文史馆馆员)信息条中被捎带提道:“1976年,“四人帮”垮台后,九十余岁的田名瑜即前往甘肃,看望被迫害的长子田成上,结果客死他乡。”
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凤凰才子,网上仅有的一条信息中,还存些偏差和“误读”。
田成上在西北的经历在湘西家乡人心理大致类似一个凝固的迷团,似乎54年都是在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体力活,事实绝非人们想象的那个样子。
1951年,时在吉首民师任教导主任的田成上因在北大读书时在国民党复兴社挂名,被判刑8年。先发放宁夏银川近郊的潮湖农场劳动(实际做的是土壤调查和化验工作)。1956年至1965年调甘肃省劳改局规划队,参与调查规划十几个农场建设,后留(酒泉)劳改分局化验室,分管河西农场农业技术工作。1969年河西农场合并到甘肃靖远县五大坪农场,他任农艺师(获国务院干部局颁发的农艺师证书)。这位1939年毕业于北平大学农业化学系,“永远考第一”高才生,由此反而专业对口,英雄有用武之地(田老对我讲,当年想到中国主要是解决吃饭问题,就选择了农业化学)。所到农场,他都是稀有的农业技术人才。先后安排到农场“规划队”、“化验室”、“农科所”工作,与农场管理干部一同生活,受到特好待遇。1957年,获减刑半年刑满,他“考虑到回家任何单位也不需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自愿留场工作。这是“幸运之至”选择,“苦日子”没有挨饿,文革中,未受任何冲击,得到保护。1975年,田成上获中央“特赦”令(见1975年10月《人民日报》)。改革开放之初,湘西州法院下文,确认田成上属湘西和平起义人员,1951年错捕错判,现撤消原判,恢复名誉。
1976年,其父田名瑜染病在身,恰遇稍宽松时代气氛,由田成上从北京接往甘肃居住,1981年去世。田名瑜1890年正月初四出生,1981年4月去世,实岁91。连虚岁加闰年闰月足算,93岁。按习俗,满93岁,就是上94岁,所以田名瑜有《一九八一年春节四日余九十四初度偶述》诗一首传世(以下提到田成上年纪处,沿用这一传统算法)。
2005年,吉首大学师范学院破例为田老落实政策,调回原单位。2005年5月,92岁高龄的田老荣归故里,与阻隔54年原第二妻子84岁的滕仪慈续蒂姻缘,重组家庭。
笔者2006年5月5日在吉首峒河畔吉首大学师范学院宿舍看望田老。
说到他的“劳改”经历,田老感慨万千:南方人很难想象,嘉峪关外的农场,拖拉机从这一头耕到那一头要花4个小时,往返8个小时,刚好上完一个班;靠黄河的耕地,抽黄河水浇灌,基本不怕天干;天气干燥,人爽朗,不比南方,或瓢泼大雨,或阴雨连绵。
显然,54年戈壁桑田的创造性事业,培植了田老西北情结。他还相当怀念西北的人事、生活、气候。提到西北的事业和生活,他多次由衷归结到一句话:“我总是说,我非常感谢共产党!”
我亦感慨,五十年代肃反扩大化中的一次错捕错判,将田成上拔地而起,离开运动的旋涡,送到一个农业“天堂”,阴差阳错,使他“被动”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开发西部的人才。
试想,田成上若不被发放西北,他的“历史问题”能逃过文革劫难吗?田成上原在湘西州民师、民中的不少同事,文革中在劫难逃,或斗争游街,或下放农村,或投河上吊。提到同事在文革中的种种遭遇,田老一方面痛心疾首,一方面庆幸自己因祸得福,得以进入西北的“防空洞”(田老口头禅)!
祸福相依古训,又一次得以应验!
(二)凤凰高才生
1994年,《田名瑜诗词选》要出版,田成上的长子田光孚请黄永玉题书名,在黄老的心里,田名瑜近乎圣人,是“文化殿堂”,虽觉“学识修养和书法”功力不逮,仍“虔诚地遵办了”。还余兴余情难抑,倾情打造了一篇形神兼备动人的散文——《青沙湾灰阑记》。文中特别写到才子田成上,引用几段,可见一斑:
“那时候凤凰出了两个品学兼优的青年,一是得胜营肖选卿肖县长的孙子肖纪美,鼻子洞里常流着两条大黄龙,不久就外出读书,再几年到美国升学去了。
“另一位是田伯伯的孩子田成上大哥,记得他原是跟李承恩、粱长俊那些高年级同学一起的。永远考第一。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第一也罢了,到了外头念中学,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五年,都是第一。我那时想,回回第一,万一一回第二,岂不比坐红板凳落榜还伤心?何况也太累,犯不上。甚么事太“第一”了,精神上往往特别脆弱,敏感。
“成上大哥的成就对我这个“历史顽童”的现状距离太遥远了,既然比无可比,效法就更加谈不上,有如现在的父母面对无可救药的儿子,轻率地向他推荐雷锋榜样一样。
“对于肖田二位老兄的业绩,说老实活,真正受震动的只是城中父老,他们对自己儿女的责备更具备正义的内容。你看人家成上和纪美,要哪样有哪样,你妈个皮这付卵样!满脸鼻泥甲甲,就懂得扯谎、偷钱、逃学,狗日的你帮他们提尿壶都不要。
“跟成上大哥接触可谓少到近于印象模糊,但对他的景仰钦佩却是不会磨减”。
一位大师不可多得的赞羡!
眼前这位上93岁的小个子老人,脸色潮红,笑容可掬,温和淳朴。老人耳聪目明,仍然神清气爽,初识却难见才气四溢踪迹。
我拿黄永玉“回回第一”的话发问,田老回答:“我的成绩主要是比较稳定,比较平衡,样样我都喜欢,体育也喜欢,综合起来,就像是好的了。我到几个学校当过教导主任,这个事可能比较适合我做,样样懂一点。”田老对于自己“回回第一”,似乎看得稀松平常。只轻描淡写,低调陈述。
话头转到其父,老人拿出一本密密麻麻手迹批注矫正本《田名瑜诗词选》,我随手翻阅,两条批注映入眼帘:
其一、吴池莲的《序言》中提到田名瑜为苗族,田成上加注,“我家本系汉族,根据族谱记载,元至正(公元1341—1368年)期间,自浙江余姚落户湖南麻阳,逾五百年至满清咸丰,先太公转迁至凤凰县,但与麻阳仍有往来,解放后麻阳建成苗族自治县,对于有关人家一律纳入苗族,于是我家也就由汉而苗了。而凤凰田姓无论远祖来自被秦始皇消灭的齐国,或隋时来自陕西蓝田的宦家,则都融会于当地,称土家族,所以我家也有认为土家族的。”
其二、《孚孙暑期自湖南保靖卡棚五七中学来京侍住,八月十一日返校,作此示之》有句“怀才期砥砺,处世贵方圆”。“方圆”一词原注“善于应酬之意”。田成上加注,“待人处世应内方外圆,《淮南子·主术训》‘凡人之论,心欲小而态欲大,智欲圆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鲜’。圆,圆通,待人要宽,对己要严;方,正直,《韩非子·解老》‘所谓方者内外相应也,言行相称也’”。
这两条批注告诉我,什么叫“文理兼通”,什么叫“事实求是”,什么叫“历史感”,什么叫“细致周密”,什么叫“做学问”。什么叫“高才”。
话头转到田星六。田成上记得这位宗族世爷曾对他说起谭延凯所赠对联,“要存雅趣向文史,略无踪迹到波澜”。田老申明,上联记不太清。到第四天,田老打来电话,说上联记起来了,是“且要沉酣向文史”。
这电话告诉我,什么叫“做人”。
(三)蹉跎岁月
在黄永玉那一代凤凰人中,田成上自然是响当当的名人,是“雷锋榜样”。登峰造极处,是成为北平大学高才生。但战乱时代注定这位中规中矩小个子文弱书生毕业后抱负难展,多处只能短暂栖身。特记下田成上1939-1951年行踪,虽属个案,多少有些普遍性,留以备考,或许有些史料价值。
1939年,北平大学农业化学系毕业,进湖北省农业改进所工作。
1940年,进湘西乾州屯区中学任教。
1941年,进江西中正大学任助教。
1942年,进湖南省农业职业学校(湘西浦市)任教。
1943-44年,任省立第十三中学(湘西乾州,州民族中学前身)教导主任。
1945年,进沅陵朝阳中学任化学教员。
1946年,任茶峒师范学校教导主任。
1947年上半年,任辰溪楚屏中学校长。
1947年下半年,任北京私立民国大学(宁乡)农学院副教授。
1948年下半年,任省立第十三中学(乾州)训导主任。
1949-50年,任凤凰县中学校长。兼任凤凰县和平起义地方治安临时委员会秘书长。
1951年,任省立第八师范学校(吉首)教导主任。当年4月错捕错判。
这份简历,记录着抗战时期、国内战争时期一个典型知识分子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生活和解放初期肃反扩大化中的不幸的遭遇。
(三)婚姻“缘是机”
田成上先后娶妻三人,经历四次结合。
第一任妻子滕建芳,麻阳黄土溪人,传统家庭女性,经亲戚田力夫的姑母介绍,1938年结婚。结婚后,田成上一直在外读书工作,滕建芳随娘家人在麻阳和凤凰两地居住,生有两男两女,健在。滕建芳1960年病逝。
解放前旧习俗,男子可娶妾,田成上演绎了张学良式婚姻故事,且更具传奇性。充当赵四小姐角色的是姨妹子滕仪慈——滕建芳的九妹(同胞姊妹中,滕建芳排行老三,人称三姐,滕仪慈排行老九,人称九姐),1948年结合。
滕仪慈是新文化运动成就的湘西知识女性。先就读于凤凰简师,1947年在乾州国立八中求学。1948年转入乾州省立第十三中学,成为田成上的学生。郎才女貌,亲上加亲,缔结姻缘。当时田成上征求父亲意见,父亲以“娥皇女英”作比,欣然赞同这一婚姻。
眼前这位84岁高龄的滕仪慈老师,五官典雅,腰板硬健,豁达开朗,当年知识型青春健美女性风韵依稀可见。
凤凰那小小石头城,原住民只几千人,哪家有几双筷子,都清清楚楚。事易时移,人户关系虽化为千丝万缕,却总是依稀相关。譬如不相干几人凑巧碰头闲聊,东拉西扯,原来还是“转弯亲戚”。现下又得验证:滕仪慈老师,就是我的“转弯亲戚”——我的那位未曾谋面就被土匪杀害的的表姐夫滕建勋即滕仪慈的同胞哥哥。按礼,我应称呼面前两位老人为大姐大哥。
滕仪慈婚后随丈夫去茶峒师范,修完学业。接下来夫唱妇随,辗转到辰溪楚屏中学、(宁乡)北京私立民国大学、(乾州)省立第十三中学、凤凰县高级中学任教。1951年,到省立第八师范学校(吉首民师前身,现改为吉首大学师范学院)附属小学任教,直到退休。两人生有一女。
1951年,田成上错判被捕,发配西北。新时代新政策新习俗,外加政治压力,滕仪慈自然得与田成上划清界限。1955年滕仪慈与第二任丈夫穆春甫结婚,生有一儿一女。1992年,穆春甫去世。
发配西北的田成上本意不愿再婚,父亲见儿孤独一人,敦促再婚。田成上是大孝子,父命难违。1966年与同样性质劳改四年留场工作的狄文敏(河北人)结婚,无生育。狄文敏2004年去世,享年82岁。
“我们那叫同船共渡。”
田老用语最讲精确,他用比喻形容这一段姻缘。
田成上老同学刘祖春(凤凰人,被称为“江南才子”,原中央工业部部长,中宣部副部长兼秘书长)力主他回湘西故乡。亲人多在湘西,全盼望老人归来。加上世弟黄老从中促进,政策得到进一步落实。
2005年5月,一列火车拉着这位游子回到湘西,一对同母异父姐妹携手来接父亲。
“阻隔54年,中间见过面吗?”
“没有。都不认识了,假如是在街上见到的话。”
“我看滕老师不出老,比我妈大两岁,我妈身体也好,只是牙齿掉光了,滕老师还有一口好牙齿!”
“她就是耳朵有点背,讲话大声,大概也是当老师当的。”
“我看您两老有奇缘!”
“缘是机!”
“缘是机?”新鲜话!我一时听不明白。
“缘是一种机会!”
看来“缘是机”早成为田老的口头禅,他胸有成竹十分理性地解释了这句“新鲜话”。
告别田老,来到峒河边,静静一江清流,似难以平抑岸边这个“呆子”的心潮!但它却明镜似见证了岸边这户人家半个多世纪的悲欢离合……
(作者简介:杨瑞仁,男,湖南省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会副会长,湘西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湖南省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所副所长,吉首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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