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师傅的心愿·棋谱之贵

 陈搏为他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二十五年前的，那时陈搏还在北京的吏部，好好地作他的京官。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

陈搏正在书房中看书，突然他听见了屋外有轻微的响声。等他欲要叫人时，一个人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面前。

陈搏一看这人，不再叫人，因为这是一个僧人。

这个僧人，却是一个一身怪气的僧人！他不是中原的和尚，见多识广的陈搏认得，这是一个高大怪异的印度和尚！

列位看官，佛教最先始于印度，最后却在印度消失了，反而在东方的九州大地、日本、朝鲜等地流行起来。这除了有少数中原高僧到印度取经外，更主要的是印度有一大批高僧，对佛教在东方的努力传播有很大关系，少林鼻祖达摩，只是到东方传播佛教的千万印度高僧之一罢了。

陈搏见了他不叫人是他知道，这个印度高僧，绝对不是刺客。

陈搏：“高僧半夜到我家里，有什么要事？”

高僧：“我在昆仑山上修炼的时候，听说你是大明象棋第一国手。今天半夜造访，是专门来向你请教两局中国象棋的。”

陈搏一听，笑得一口将茶喷了出来。

这象棋是汉人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奥妙无穷。即使是一个真正的汉人，也未必能参透这象棋的万千棋技棋理，更何况一个印度僧人？陈搏知道，象棋不过是在宋时才传入印度，流行起来也只是几百年的事。一个印度僧人，敢向大明第一象棋国手挑战？

陈搏一句话将他推得很远：“我怎么敢称是大明第一国手？真正的象棋第一高手在民间，你还是到民间去找吧。”

印度僧人：“你是瞧不起我？佛起于我国，却盛于你朝；你敢说象棋起于你九土，天竺人就一定不如你们？”

陈搏听了他的话，觉得有一些道理，便道：“夜深了，我们就下一局如何？”

陈搏的想法是，一个印度僧人，他的象棋会达到什么境界？他赢他一局，让他早早消失，自己也好休息。印度僧人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在书房中静静对坐，开始下棋。

陈搏看着对面这个宽额高鼻深眶碧眼红曲发的印度僧人专心致志地下中国象棋，内心就忍不住笑。他想像一个波斯人说地道的广州话、福州话、杭州话、成都话会是什么效果，眼前就是什么效果。

陈搏虽然内心没有轻视这个印度高僧，但是他绝对没有拿出全力来应付这个高僧。等到高僧下完第31手后，陈搏笑不出来了。印度高僧不但早早地占了先，还在这一手后，必擒他一个炮或者马。如果这个大子丢失，他必败无疑。

他苦思许久，也没想出救这大子的招数。在丢子苦苦支撑了二十多招后，他败了！

印度高僧胜了棋，礼貌地道：“承让！但这不是你的全力，你输在对我的轻视上。”

陈搏：“那我们再下一局如何？”

印度高僧十分高兴：“随便与你下多少局，我都愿意。寺庙寂寞，难得这样的快乐。”

第二局，陈搏全力应付，足足下了两个时辰，直至东方发白。印度高僧在残局中以多一中兵的优势，再胜陈搏！

陈搏呆坐棋盘旁边，两眼发直。

印度高僧：“天亮了，我也得走了。我在昆仑山嘎斯咕庙中，大师有时间来玩，我一定热情相待。”说完，印度高僧轻轻推开门，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连几天，陈搏没有出门。他想，印度高僧夜访他家直胜他两局象棋这件事，这几天，在北京怕已经是满城皆知了吧？

他上朝的时候，低着头走路，满面含羞，最怕人家与他提起这事。

半个月过去了，陈搏也没在外听谁说起印度高僧胜他两局象棋的事。

好像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件事。

一个月后，半年后，都没人问起他这事。

原来整个北京的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陈搏这才知道，印度高僧胜了他两局象棋后，并没有在北京城里的某处或多处炫耀自己，而是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陈搏在内心对印度高僧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暗自夸赞道，真是有德高僧呵！

他在散朝后的半年时间内，静静地把印度高僧那夜与他下的那两局象棋进行复盘，认真研究。通过长时间的研究，他把自己一年后就上嘎斯咕庙找印度高僧复仇的想法，放在了一边。

原来印度高僧在胜他两局的棋中，并没有侥幸取胜的地方。印度高僧的棋路，深得中国象棋各大古谱中的精髓，还有他不明白的怪异棋理。显然，这位高僧精通象棋的一切理论技巧，而且有娴熟的实战经验，更主要的是，他在棋路中还有陈搏不太明白的下棋理念！这，极可能是一种印度的高深对弈智慧，其根源可能就是汪洋无边的佛家智慧！

他寻思着破印度高僧的棋招，想出的竟然招招不爽——他想出的招数都不是惟一的攻杀绝招，对方有着很多的应变招数！

他必须要在这两局棋上，好好地研究战败印度高僧的棋招。这一研究，就研究了三年。

三年后，陈搏带着一个心腹剑客，来到了嘎斯咕庙中。

嘎斯咕庙在昆仑山的西北方，差不多与新疆的南端连在了一起。站在山上远远向山下望去，竟然有遗弃之城的废墟。据说唐时这里驻有官兵，守护着南北丝绸之路的南路。陈搏走进嘎斯咕庙中，看见这庙中的神像十分怪异。有的菩萨就是藏王的化身。有的神像样子肥胖，头发卷曲，衣服全是长袍，胸前有十字，据说这是波斯诸国的神。而佛教中的诸佛、菩萨，在这里也不像中原的样子，许多菩萨的小胡子卷曲着，在中原他可是美女菩萨。这个庙中，有着西藏、波斯、印度甚至其他地方的各种神，可以说是诸神的聚集地。

陈搏找着了三年前与他深夜下棋的那位印度高僧，他是庙中住持的师弟，掌管着嘎斯咕庙中的经院。

三天之内，陈搏与他下了三局象棋，结果他两败一和。因为和的是最后一盘，陈搏极不愿意相信最后一盘他是真正地凭实力与那印度高僧下和了。或许是这位有德高僧，看见他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心中赞许，给了他一丝安慰，没有让他带回整肚子的绝望吧？

陈搏从昆仑山嘎斯咕庙回到北京，有一年时间，都没有摸过象棋！

说到这里，陈搏在床上长叹一声：“为师现在沉疴在身，永远失去了再与这位印度高僧棋局手谈的机会。”

田侯虎拉着他的手：“师傅，你是不是说，让我去嘎斯咕庙中寻那印度高僧，与他一决高下。万一胜了，也好为你雪恨？”

“为师根本没有这个想法，而是另外的愿望。”

“师傅，那会是什么愿望？”

“你先别忙，我再为你讲个故事。”

陈搏讲的第二个故事，是他们在石泉县里街上的邻居朱七，一家不幸灭门的故事。

朱七常在外贩点这山里的山货。朱七的妻子阿翠，则带着他们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在石泉县城生活。其实这城里的居民，许多在山上都是有土地的，他们过着半商半耕的生活。阿翠待朱七贩山货回家的时候，就上山去耕地，弄弄地里的玉米或者土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算安乐。

朱七这天贩山货回来，照例在家休息。阿翠对他道：“照看好两个孩子，我上山去给玉米地锄锄草。”

朱七答应了一声。

朱七在家呆了不到半个时辰，心就慌起来。因为整个街上都是麻将声，让朱七不得不慌。

这时候天下的赌风十分盛行，城里村里，四处都是麻将声。石泉县城，一个五千人口不到的小县城，搓麻将的赌铺，竟然有二百家之多。人们不管下的赌资大小，都想去赌。

朱七本是个头脑灵活的人，听了满城的麻将声，心里如何不慌？

朱七这时不管孩子了，他想在家的孩子，也不会有什么事。他走上了街，看人家搓麻将。茶叶店的洪老板对他道：“朱七，上我们这来搓耍耍麻将？”

所谓耍耍麻将，就是纯打着玩，不支付赌资的这种，主要是过打麻将的瘾。朱七应了一声，就坐上了桌子，刚好三缺一，就开始打起来。只打了一圈，朱七就觉得没一点兴趣了。这种不赌钱，纯粹是为了过手瘾的麻将，不但不会让人兴趣盎然，反而打得人哈欠连天，瞌睡都来了。

朱七：“还是赌点钱如何？一文钱一手，如何？”

洪老板：“我们这不赌钱。”

朱七一推麻将：“不来了，没一点兴趣。”

朱七离开了洪老板的麻将桌，感觉非常无聊。这长长的一个下午，他真不知道如何过。有几个人叫他打麻将，他都拒绝了。他在这一条街上走走，那一条街上走走，百无聊赖！

这么好的时光，打点麻将是最好的，他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念头。

他走到另一条街上，又有人叫他打麻将，打一文钱一手的小麻将。他一听，就毫不犹豫地就坐上了桌子，浑身是劲地打了起来——摸牌时，他大拇指摩擦麻将表面以感觉是什么牌的声音“咕咕”作响，真是压抑的力量积压得太久了。

不管谁输谁赢，最后每人给老板一文钱的桌子钱。

朱七本想打几圈，赢十几文钱，割块肉就回家。谁知道这天手气特别臭，一上桌子就开始下滑，老是输。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输了二十多文钱。

对于做小生意的朱七来讲，二十文钱不是个小数，于是他忘记了时间地打下去，想把这二十文钱捞回来，哪怕是捞一些回来。

不知不觉就到了天黑。

天黑的时候，阿翠找到了这里，把朱七叫了回去。朱七不下桌，还对阿翠骂骂咧咧的。阿翠什么也不说，只是使劲地把他往家里拉。

朱七回到家里，阿翠就关了门，将门死死地反锁了。

朱七往堂屋的地下一看，这不看就算了，一看，朱七就吓得尖叫了起来——地上睡着已经死去的两个儿子。

原来朱七今天下午打麻将去了，他两个四岁的儿子在家不好玩，就出来找他。找他不着，两个孩子就去河边玩耍。老大不小心掉进河里的深水塘中去了，老二连忙跳下水去救！结果，两个四岁的孩子，都淹死在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朱七一看两个死在地上的孩子，尖叫一声，知道必有大祸，撒腿就逃。可是他的尖叫还没完，就倒在了地上。

悲痛到了极点的阿翠，一斧头砍在他的头上，朱七倒在了地上。

阿翠扑了上去，疯狂地在他的颈上一阵猛砍，可怜朱七的头，就与脖子分了家，在地上滚了几个圈。

泪流满面的阿翠将一身洗干净了，换了一身最好的衣服，就在堂屋的正中，两个儿子的旁边吊死了！

好端端的一家人，因为麻将，竟然在十个时辰的时间里，就灭了门！

陈搏讲完这个故事，长叹一声。

田侯虎听后，百思不得其解：“师傅，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陈搏：“现在赌风为什么这样盛行？就是天下百姓太闲了的缘故。人闲了，他不去打麻将，你让他去做什么？打麻将如果不赌钱，就是天下最无趣的事；一赌钱，好像就成了天下最有趣的事。现在的情况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的。”

“赌钱，是一种十分有害的生活方式。朱七一家因为朱七的赌钱而灭门固然是一件少见的事，但是赌害天下众生，却是一件公认的事。”

“这是肯定的。”

“如果天下不是赌风盛行，而是棋风盛行呢？天下人在闲时不是赌钱，而是下象棋，结果会怎么样？”

“结果当然不一样，下棋好呵。”

“麻将是一种简单游戏，而且具有不可捉摸性、偶然性，所以它不会给人在智慧上带来多大的快乐。但棋却是一种可以简单也可以高深的游戏，它完全可以给不同层次的人带来智慧上的快乐。如果人们把闲时的时间用来下棋，而不是用来赌钱，会有什么不同？”

“师傅，会有什么不同？”

“下一下午棋，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会让人满嘴浸香；而搓一下午麻将，输掉了所有的存钱、房子、妻儿，从此过上乞丐的日子，嘴里可不是香了，而是吃了满嘴满肚子的狗屎，身心从此被刀割伤。”

田侯虎一听，点头称是。

陈搏道：“一个人输了很多钱，会捶胸顿足地痛苦；其实一个人输了棋，往往比输了钱更捶胸顿足地痛苦。但是一觉之后的第二天，结果完全不一样。输了棋的人，头高昂如公鸡，再雄赳赳地去斗；而输了大钱的人，则像一只被杀死了的公鸡，摆在卤菜摊上，头悲伤地夹在自己的胯下，等着自己被出卖。”

田侯虎：“是的，输了棋比输钱更痛苦，是觉得自己智慧上不如别人，谁愿意承认自己不如别人聪明？所以再有雄心去斗棋，是因为输棋的人，物资上根本没损失什么。而且通过努力赢了棋，智慧上有一种深层次的快乐。嗯，赌钱有害，下棋无害！”

“对。有一种努力，可以让天下棋风盛行，让人们在闲时不是打麻将而是下棋。”

“什么努力？”

陈搏不回答他的话，而是把话头再说到了印度高僧的事上：“为什么我不让你去嘎斯咕庙中寻找印度高僧一决胜负呢？”

田侯虎觉得师傅说句东一句西一句的，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为什么你不让我去？”

“我想的是，象棋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宝贵财富。如果让印度高僧在象棋上下赢了我们，对弈智慧在我们之上，我们却在他们之下，这是很丢祖宗脸的事。”

田侯虎心中突然变得沉重起来：“那是当然。”

“万一高丽高僧、日本高僧、暹罗高僧等等，以后都能下赢我们，那我们岂不是没脸活在世上？”

田侯虎听了，心中痛了一阵。作为一个象棋界的旷世奇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真是应该满脸羞愧，生不如死。

陈搏：“象棋，比如是我们祖宗留给我们打猎用的猎狗，我们在打猎时，用这些猎狗为我们猎杀兔子。如果我们学艺不精，我们的猎狗反被印度高僧这样的人驯服，它在印度高僧的驱使之下，反将我们当兔子追赶厮咬，我们有多冤？”

田侯虎一个劲地点头。

陈搏：“所以我们必须要让天下棋风盛行，让我中华所有的孩子都热爱象棋艺术。我们的智慧是低劣的，象棋的天才必然在未来的孩子当中。你去培养，这些天才就会产生；你不去培养，这些天才就会沉睡，最后成为一具白骨；或者这些天才因为没得到较好的开发与运用，他们会让他们的智慧走向邪恶，也许会制造一起起让天才的清官也永远破不了案的无头公案。如果我们好好培养，让九州之内的象棋天才成群结队地成长起来后，区区一个印度高僧，算得了什么？”

田侯虎：“师傅的目光真是穿透了百年！”

“让棋风压死赌风，让我大明的象棋天才永远雄距在象棋的顶峰，都要归于棋风盛行上。而要棋风盛行，就是师傅需要你去完成的愿望。”

田侯虎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师傅把话最后定在了他自己的身上。于是他问道：“师傅，你要弟子为你完成什么愿望？”

“我要你去游历天下。”

“游历天下做什么？”

“你要在游历天下的途中，与天下象棋界的最好棋手进行切搓，然后把一个个精妙的对局记下来，这必然是一个个名局。你要把这些名局编成一本书，师傅书名都为你取好了，叫《兰石棋谱》，让她在天下流行！你至少要在这本棋谱里记下三、五百局名局。你要把这本棋谱，编成一本超过一切象棋古谱的棋谱，让天下人领略到象棋的至高精髓，让棋风在天下盛行！”

“我明白了！好的师傅，我会用五年时间完成你这个愿望。”

“五年？要用你一生的时间！”

“一生？”

“因为最完美的象棋艺术精髓，是一种大美。惟其大美，所以天下人才会爱若珍宝。一个人要创造出这种大美，不用尽一生的精力，行吗？用尽一生的精力，也未必行呢！如果你用你的一生能完成这件事，你对中华的功绩，不比一个圣人差！”

“哦？是这样？”他突然意识到了师傅对自己的期望有多大，这份责任有多重。

 “这非常困难。你必须要不停地游历，游历一生。你一生不能有钱、一生不能贪色、一生不能恋官等等，你必须要战胜阻扰你撰写象棋名局的一切诱惑。”

田侯虎点点头。

 “在这一生的游历中，你知道你最大的敌人是谁？”

“各地最厉害的象棋高手？”

 “不是，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想要放弃游历的种种因素。你战胜了自己，就会成为英雄；你放弃了自己，只能成为懦夫！知道了吗？”

“知道了，师傅！”

“师傅送你64字《成经》，在游历之中，你照经而行，也许能成。”

“弟子领受师傅《成经》。”

陈搏从旁边的柜子中拿出一张白绢，上面写着他撰写的《成经》，他读给田侯虎道——

  成经

尔勿恋财

财多人呆

尔勿太贫

贫甚夭才

尔勿为官

官如枷锁

尔勿迷色

色至人瘫

尔勿作神

尔为凡人

刚愎不在

智慧清明

一心求道

百折不衰

痛饮胜负

大功方成

陈搏读完，将《成经》交给了田侯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里面的许多东西，你现在感悟不到。人生如梦，世事沧桑，经历了许多，你自然就会体会明白。”

田侯虎小心地收了起来：“谢谢师傅！”

陈搏在三天后辞世。

田侯虎在石泉县的后半山中埋葬了师傅，将药店变卖了出去，然后背上行李，走出了石泉县城。他要按师傅说的，去游历天下，以棋会友，撰写师傅心中的象棋名局棋谱——《兰石棋谱》。

同时，田侯虎也就走出了这本轰轰烈烈的中国象棋故事！

    四    柏林老怪·物我两忘

田侯虎走进的第一个繁华城市就是涪州，这是千年古城。由于秦始皇迁徙了六国的大量后裔在此，所以此地文化与经济在蜀中格外发达。三国时刘备等人在此受到益州牧刘表的热情接待，看到四川肥得流油，眼红得不得了。后来刘备在军师们的指导下，果然“大义灭亲”，夺了四川。唐时生长在本州江油县的李太白当然知道这些事，不知道老人家摇了多少头。唐时留下的越王楼高耸入云，可以遥想昔日的繁华。

三日后，田侯虎在涪州南坝的大茶馆里看人下棋，希望有奇才隐没在此，他好讨教。谁知道看了几日，全是些江湖俗手在那下棋赌钱，不值一提。这天，他坐在茶馆里，终于打听到了一个可以与他下棋的高人——柏林老怪。

柏林老怪据说是一个怪异的象棋高手，因为长期住在本州辖下梓潼县柏林深处的石室之中，所以称为柏林老怪。这个怪物据说在那摆下棋局，迎战八方高手，每人的对局费是一百两白银。败了，挑战者的银子归他；胜了，他再输一百两。据说这么多年，来自川、陕、甘各州县的人，与他对局的人不知有几百人，大多是带来的银子拿不走，几乎没人在老怪身上挣到银子。

柏林老怪成了个名震三省百余县的厉害人物！

田侯虎便朝梓潼县走来。

出涪城三十里，向北经过梓潼县走向剑门关，有一条大大有名的路。由于路的两旁全是高耸入云的柏林，当中向北横着一条青石板路，所以古人叫做翠云廊。这些柏树传说是三国时大将张飞派人所植——武功再高，不如植树，武将千年后早已不在，他所植的树却更加茂盛。这些柏树与山东孔林前的柏树完全不同。孔林前的柏树，由于年代太久，那些柏树虽然要五六人才能合抱，但是只有两三人高，当中多是空了心的，只在树的侧边长出些绿的柏枝，显示着生命的存在。这里的柏树，虽然很多只有三、四人可以合抱，却高十余丈，通体枝叶茂盛，充满着勃勃生机。而且柏林的密度，世间罕见。

柏林当中，有一座古庙——文昌帝君庙，里面供着文昌帝君张亚子。据说中国的文帝，北有孔子，南有张亚子。在一片古柏的掩饰中，红墙青瓦此起彼伏。在古庙的外边，有一处石室，传说是当年唐明皇避难至此睡过的石室。许多游人在那石室里的石床上去闻过，希望能闻到唐时杨贵妃的香气，据说有缘人才能闻到；无缘人呢，闻到的是狗屎的的臭味。

田侯虎来到文昌帝庙前，询问柏林老怪的所在。一个长期在庙前卖供香等类的商贩指着一条路：“顺着这条柏林小道走三里，就到了他所在的石室。”

田侯虎非常兴奋，谢了小贩，大踏步走了过去。

约走了三里，在路的尽头，柏林突然散开一片空地。空地当中，有几间精致的石室。一个童子在院子里煮着茶。

田侯虎走上去问童子“请问你家主人在吗？”

童子：“在。先生是来下象棋的？”

田侯虎点点头。童子便扭头向里喊道：“爷爷，又有人来找你下象棋了。”

童子的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有意的咳嗽，一个须眉均白的老者，手拿棋谱走了出来。他礼貌且笑容可掬地对田侯虎拱拱手：“先生来自何处？贵姓？”

田侯虎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柏林老怪了，也不吓人嘛。他赶紧回答：“小弟龙安府人氏，姓田名侯虎。”

老者想了半天，不知道这人是谁，江湖上怎么没有一点名声？这些年，凡到他这来下棋的，多是有些名号的。他说：“你真是来下棋的？”

“先生的大名威震周围几省，学生今天特地来向你学习象棋。”

“你可知道我这里对局的规矩？”

田侯虎将一包东西递上去：“这是一百两银子。”

老者一见，大喜，忙说：“清风，摆棋，上茶。”

童子马上在旁边一个精致的石桌上，摆开了一副极细的象牙象棋。然后用刚烧好的水，沏了两杯浓香的茶过来。

柏林老怪坐在了他的对面。田侯虎这时细细看他，不觉大吃一惊。此时的柏林老怪，全没了刚才的笑容，脸上一副凶恶之相，双眼吐着杀机，机警地乱转着，专注棋盘。田侯虎不明白，一个刚才还是笑容可掬的人，怎么转眼就会变成一个如此杀气腾腾的老人！

田侯虎执红先行。他不敢轻视这个老怪物，倾尽了全部身心与他厮杀。

1. 炮二平五 炮８平５ 2. 马二进三 马８进７ 3. 车一平二 车９进１ 4. 车二进六 车９平４ 5. 车二平三 车４进６6. 炮八进二 车４退２ 7. 兵七进一车４平３

棋下至此，柏林老怪明显处在下风，眼中顿时没了杀气，而是变成了混乱，开始坐在那静静地思考。良久，他对田侯虎说：“才走了几步，你已经占了上风。我老人家这时已经非常疲倦，我们不如封棋，明天再下如何？晚上你就住在我这，先生的棋艺不凡，我们把酒话棋，交个朋友，也算是人生一件乐事，如何？”

田侯虎想了想，自己年轻，他年纪大，逼他草草完成这局棋，他也未必能用出全力，自己胜之不武。就爽快地道：“好！照你说的办。”

晚上，柏林老怪与田侯虎在院里饮酒论棋。灯光，小院，四周不知深处的柏林，无名的万千虫声；抬头一望，天上的星星明亮，皓月闪烁。田侯虎想，此情此景，真是人生的大快事呵。对老怪选择的神仙日子，在心中赞叹不已。

田侯虎在酒上绝不贪杯，这是他与陈搏在一起时养成的良好习惯。未饮几杯，就说酒尽兴了，任老怪如何劝他，就是不喝。老怪克奈地摇摇头，独自在那狂饮。他吃了一大碗饭，告辞了老怪，进侧边的石室睡觉去了。

也不知是何时，田侯虎在一片喊杀声中从梦中惊醒。他刚一爬起床，就进来几个手持葵花杆火把的大汉，将他绑了起来。然后不由他解说，一人用破布堵塞了他的嘴，两个人用一条布口袋，将他的头一下蒙了起来。最后，他感觉到，一根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牵着他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去。

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道高高低低地走了多少路，摔了多少跤，他终于被按着坐在了一个冰凉的石凳上。他头上的口袋被取了下来，嘴里的东西也被掏了出来，松了绑。

他用吃惊的眼睛朝四周看去，四周尽是火把，好像一个巨大的石洞。也不对，这石洞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石头雕的神像？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里面的人样子奇异，头上系着红布巾，手持各种兵器，脸上涂了许多黑色的东西掩盖真实面容，说明这里绝对是个强盗窝。

一个人走来，在他的对面坐下。田侯虎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他竟然是一脸冷笑的柏林老怪！

老怪对他拱拱手：“兄弟受惊了。天下人都知道我是象棋下得好的柏林老怪，却不知道我其实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山大王！”

田侯虎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人生真是不可预料呵。

老怪一挥手：“拉上来，开始！”

一个一脸黑胡子的大汉吼了一声，一个肥胖的财主样的人就被拉了上来，绑在石柱子上。

财主吓得一身乱抖：“大王，大王呵，求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依你。”

老怪大喝一声：“恶贼，你给我住口！你罪大恶极，我凭什么要放过你？兄弟们，开始剥他的皮，从他的额上开始往下剥。这次要剥一张完整的人皮下来，不准像上次那样剥坏了，不好看，听见没有？”

下面吼了一声，那黑胡子的大汉，手持尖刀，就扑了上去。他在财主的额上一刀下去，财主就开始震天般嚎叫起来，在这洞若观火子里回荡，真个让人背上的汗毛根根倒竖。

老怪问田侯虎道：“兄弟，你见过这样的场面吗？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吗？”

田侯虎背上早出了一身汗，连忙摇头：“没有。”

老怪说：“兄弟，你棋下得这么好，我想，你也应该下了有几万局象棋了。或许你在琴声中下过象棋，但我保证你绝对没有在活剥人皮的美妙叫声中下过象棋，对不对？”

田侯虎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内心有些慌乱，这是什么场面呵。

老怪看了他的样子，心中高兴得不得了：“兄弟，我们何不趁此雅兴，将我们昨天下午没有下完的那盘棋在此下完，如何？”

田侯虎一听下棋，心突然定了起来，爽快地说：“好。”大凡人在不熟悉的境况下，心神难定。但是人要是在自己熟悉的境况下，他的心一下就能定下来。象棋是田侯虎最熟悉的，只要他一进入象棋世界，只有冲杀与防守，象棋外的任何事，他都可以不管了。

老怪打了一个长长的口哨，下面的人拿来了象棋。老怪一会儿将下午的棋摆好，问田侯虎：“小兄弟，你看我这棋摆得对不对？你下午的棋，是明显占了上风的。”

田侯虎认真看了看棋盘，一点也没错，他点点头：“完全正确。”

“小兄弟，那我们开始下棋？”

“开始。”

他接着下午的棋，先走了一手。老怪看了看，也跟着下了一手。

8. 炮八平九 马２进１ 9. 相七进九 车３进３ 10. 炮九平三 车３平２ 11. 马八进六 车２平４ 12. 车九平八 车１平２ 13. 士四进五 马７退９ 14. 车三进二 马９进７ 15. 车八进七 车２进２ 16. 车三退一 象７进９ 17. 车三平一 炮５平７ 18. 炮五进四 将５进１ 19. 车一进一 将５进１ 20. 车一平三 炮７进４ 如炮平6红炮三进三抽车 21. 炮三平五 将５平４ 22. 车三退一 象３进５ 23. 车三平五 将４退１ 24. 车五平八

下完这一手，执红的田侯虎就胜了！

棋虽然只有这么些步数，但是前后却是用了一个多时辰。

棋下完了，田侯虎细听，那财主也不叫了，财主可能早就死了。他细细一看，果然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绷开的一张人皮，一个血肉抹糊的尸体，倒在人皮下面。

输了棋的老怪双手抱拳，对着田侯虎说：“小兄弟，我老人家这一生都没佩服过什么人，今天却佩服你。”

“佩服我什么？”

“难道你真不知道，在我们下棋的当中，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与你一开始下棋，心里只有棋，世间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放在我心中了，我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与你下棋时，我觉得那财主在被剥皮时的嚎叫声不够，还专门让人用木棍子抽打来着，那叫声才凄惨，难道你没有听见？”

田侯虎摇摇头：“没有！”

“他们剥了一张非常完整的人皮下来，弟兄们还在我面前给我拉着看了许久，难道你不知道我起身很仔细地欣赏过这张完整的人皮？”

“真的吗？我一点也不知道！”

“剥光财主后，我叫人把他的肝子掏了出来，给我火爆炒好，我一边吃着他的肝子，一边喝酒，一边与你下棋；也请过你吃，你摇摇头，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与师傅在一起学棋时，早就养成了只要一下棋，心中只有象棋，其他任何事情都不知道了的习惯。只有这样的专心，才能下出自己最好的棋，所以我真的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柏林老怪一下瘫在椅子上：“这一下，我老人家是真心地佩服你了，小兄弟！”

“这有什么佩服的？专心下棋，物我两忘，这是一个下好棋的人最首先应该具备的本事。只有无我，才有好棋！”

“小兄弟，其实你不知道，剥这个财主的人皮，是我对你使用的阴毒之招。”

“哦？怎么讲？”

“我绝对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这财主应该被剥。他为了霸占良田，逼死了田地的主人，还强奸了人家的女儿，害得母女两投河而亡，你说他应该不应该被活剥？”

“他真是这样的豺狼兽性？”田侯虎听了，非常气愤！

“我虽然是山大王，却是杀贫济富的绿林好汉，干的都是替天行道的事。这财主，就是这样一个该死的人！”

“可恶！该死！”

“为什么说这是我对你使用的阴毒之招呢？一般的人，听见这么恐怖的叫声，早已经吓得三魂没了两魂，是吧？”

田侯虎想了想道，那是当然的。这洞子里本来就很恐怖，加上一个剥人皮的叫声，更加恐怖。

老怪说：“下午你与我下棋的时候，你不是占了上风吗？你占了上风不要紧，而我心里特别难受！”

“你内心有什么难受？”

“你的棋，功力太深厚，在你面前，我是绝对没有任何胜利机会的。这如何不让我难受？好歹我出道这么多年，也是名震几省的棋王呵！”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我所以要在这么恐怖的气氛中与你下象棋，就是希望你在三魂没了两魂的时候，下出臭招，我趁机反败为胜，赢了你。”

田侯虎听明白了，笑笑：“原来你是这种用心，的确阴险。”

老怪长叹一声：“我虽然使用了下三滥的手段，结果还是输了。”

田侯虎想，天下的怪事，真是太多了。这个老怪，为了赢棋，竟然想起这么阴损的招式。

“小兄弟，除了我佩服你外，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不明白？”

“三年前，也有一个象棋高手与我下棋，他完全占据了上风，我也没有任何机会。我像今天这样半夜绑了他，拉到这里，一边剥人皮，一边与他下象棋。你知道结果怎么样吗？”

“怎么样？”

“结果他稀屎拉了一裤裆不说，棋全乱了套，步步昏招，竟然在十步之内送了一车一马到我的嘴里吃，我轻轻松松地赢了他。”老怪说完，呵呵大笑，声震洞穴！

田侯虎也笑：“他是想活着出去，也怕被你剥人皮！”

老怪笑道：“我真不明白，人在恐惧当中，本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怎么会一下变成遇火即烧的纸刀！”

“普通人都是这样。”

“你为什么又不？”

“因为我专心，我心中只有棋。我在这专心中，在全力地进行棋路的计算与最佳棋路的选择，世间一切事我都不知道了，包括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存在。既然不知道，无我，当然也就不恐惧！”

“无我是下棋的最高境界，你内心已经拥有了下棋的大道！”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老子李耳说得对。”田侯虎说。

“他说的什么？”

“我除了与师傅学棋外，还熟读诸子百家。特别喜欢老子的《道德经》。老子真的是说得好！他说，为什么成人怕猛虎，而婴儿反而不怕猛虎呢？”

“问得怪！我也想问为什么？”

“成人之所以怕虎，是因为怕虎吃掉它。所以成人遇见了虎，总是一身杀气，要杀了虎。虎见人要杀它，就先杀人。成人不敌猛虎，成人自然被杀。成人从古至今，就与虎成了死敌！”

“有道理！”

“而婴儿为什么不怕虎呢？婴儿与虎相遇，婴儿并不知道虎会吃它，婴儿只觉得虎长得好看，于是婴儿伸出手来，去抚老虎的嘴。老虎遇见了婴儿这么奇怪的动物与它亲热，它很感动，也与婴儿亲热。婴儿与虎，就成了亲密的朋友！”

老怪拍手道：“真是太妙了！”

“婴儿为什么不怕虎？无知则无畏！也许，这正如我今天与你下棋胜利的原因！”

“原来如此！你与我下棋时，你心纯如一柄锋利的宝剑；而我呢，心里纷乱如麻，心里像装着一个大兵营，有各种兵器、粮草、马车、大帐，甚至还有一妻四妾五个为我吵得不可开交的女人，安得不败？”

田侯虎笑笑点点头。

柏林老怪听了田侯虎这话，一下长跪在他的面前：“小兄弟，听了你这一席话，我想解散大家让他们回乡务农，我与你流浪天涯，拜你为师，好好与你学习下棋与做人。”

田侯虎：“你的棋本来已经下得极好。我一生注定要飘泊天涯，我们同行，实在不方便。你不如回到市井之中，开一、二个棋院，廉价收徒，倡导天下棋风。下棋的人多了，赌博的人自然就少了，这不是一件更有意义的事？这也与我四处寻人下棋，研究象棋大道的目的，是一样的。

柏林老怪想了想：“兄弟，你说得也是。”

柏林老怪三天之内解散了众喽罗，回到县城经营棋院。其中最著名的柏林棋院，在梓潼县存在了180余年，这是后话。

田侯虎将与柏林老怪对弈的这局棋记在《兰石棋谱》中，是他记录的第一局棋的棋谱。然后，他与柏林老怪告别，又踏上了寻人下棋的漫漫长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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