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戏剧家田汉离世近五十年,但在湖南省木偶皮影剧团首任团长、如今80多岁的老人陈迈众看来,田汉独特的人格魅力影响他的一生。2015年2月6日,陈迈中的女儿陈艳群特别整理了 父亲的口述资料,独家提供给本报发表,缅怀父亲心中“亦师亦友”的田先生。
引子
翻看父亲陈迈众收藏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是董必武、贺龙与父亲等人的合影。在父亲右边,一位身着西装、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他那诗人般忧郁的气质,与众不同。我问父亲,此人是谁?他是田汉先生!为何父亲站在中间而田汉在旁边?是田先生主动谦让的,父亲解释道,“他把我拉到贺老总身边说,我经常跟他们拍照,你机会难得。当时觉得他待人厚道。”您与田先生熟吗?熟得很。提起田汉,父亲的情绪热络起来……
去武汉“讨”剧目,因田汉名声受到礼遇
“我和田汉先生1956年相识。先认识田先生的弟弟田洪,也叫田老三。我们曾在湖南省湘剧团共事,他任团长,我任新落成的湘江剧场经理,后兼省湘剧团副团长。上世纪中期,湘江剧场和省湘剧团属同一个单位,位于最热闹的坡子街。每晚散戏后,我们就到火宫殿,吃几分钱的臭豆腐,午夜时分的火宫殿人声鼎沸。那时,田老三常说起田汉的逸事:他们在上海成立南国社,穷得睡亭子,一群人吃过晚饭,就愁第二天早餐的着落。田老三跟着长兄田老大,因为家穷,他没读多少书。田汉幸得舅父资助,曾去日本留学。”
1954年10月1日,继湘江剧场开张不到十天,湖南剧院落成开张,位于繁华的五一广场。田洪调去湖南剧院任经理。一年内新起了两个剧院,需要请些有名的剧团撑台。田洪和父亲被派去武汉联系演出事宜。 武汉当时是座大城市,名角汇聚高不可攀。父亲觉得这趟差事的压力很大。一到武汉,他万万没想到,受到一些名角热情接待,如著名京剧老生、武汉京剧团团长高百岁等。而这样的礼遇皆仰仗田汉之大名。武汉之行,他们为长沙带回了武汉的汉剧等剧目。
第一次见面,父亲分明感受到田汉的魅力。1956年5月,田汉与湘籍历史学家翦伯赞来长沙视察。田汉当时是文化部艺术局局长。视察完省湘剧团后,父亲陪同他们参观了位于樊西巷湘剧二团的宿舍,演员的生活让田汉揪心:“上下两层楼住了140个人。楼下大厅住了十几户人家。隔一层帐子便是一家。单身艺人两个人一铺。也有青年女演员住在两对夫妻的当中。”他公开为艺人请命,在戏剧报上连发了《必须切实关心并改善艺人的生活》、《为演员的春天请命》两篇文章,又将此事向周总理作了汇报。此举无形中得罪了当地官僚。
田老太的“大脑壳”儿子,关心家乡演员的疾苦
隔年,文化部在北京召开全国戏剧巡回演出会。父亲去参加会议,田洪便托他带些浏阳豆豉等特产给老母亲。父亲住的文化部招待所,离田汉母亲的家几步之遥。听见乡音,八十多岁的田老太易克勤定要留父亲吃饭。老人家身子硬朗,在院子里松松土,种点丝瓜、苦瓜等。在京期间,父亲得空就去老人家那儿吃晚饭,田老太就做一些豆豉辣椒蒸火焙鱼、干豆角蒸肉等家乡菜。冬天,老太太总备有腐乳。田汉也常过来吃饭。父亲看了看田汉对老太太说,她两个儿子的头都很大,是“大脑壳”。“大脑壳”是乡里土话,称当大官的人是“大脑壳”。老太太听了直乐,田汉笑着摸摸秃顶的大头。
父亲常去拜访田先生。他和妻子安娥住在细管胡同9号院。庭院不大,内有一棵田先生亲种的枣树。厅堂很大,约有七八十平方米。入眼是一排排书架,简直就是个小型图书馆。秘书黎之彦说,田先生的藏书恐有十万册。安娥出来打招呼,她也是知名剧作家。父亲提及他很喜爱她作词的《渔光曲》,她谦逊地点头笑笑便退下,留下父亲和田汉说说家乡话。
他们一起散步,有时走到欧阳予倩家。欧阳予倩与父亲是浏阳老乡,田汉出生的果园镇离浏阳不到一百里。两位戏剧家先是向父亲打听,以前常去看戏的戏台子是否还在?最后就如何让湖南的戏剧创新等提了许多意见。田汉对家乡演员的疾苦问得很过细,还托父亲将他的建议带回湖南,让即将来北京演出半个多月的湖南戏剧艺术团,向中央做个汇报演出。
安排的汇报演出,引发周恩来一万元的“奖赏”
1957年,湖南戏剧艺术团到北京参加全国汇演。有次,田汉吩咐秘书,在中南海国务院礼堂,为湖南省湘剧团安排了一场给中央领导的汇报演出,剧目是《拜月记》,由湖南省省长程潜陪同,周恩来等领导观看了演出,对该戏大为赞赏,尤其是彭俐侬那圆润、甜美的唱腔,以及优美身段让人叹为观止。出戏院门口时,周总理对父亲说,“你们的戏演得那么出色,戏服却如此逊色,两者差距太大啦。湖南省有千万人口,每人出一个铜板,都足够制些漂亮的戏服,是你们省长舍不得出这个钱吧。”旁边的贺老总心直口快,说我是湖南人,我先凑一个铜板。董必武听了附和,我虽是湖北的,湖南湖北是一家,我也凑一个铜板。总理哈哈大笑,说,不用你们出。我来出。
隔日上午,一辆宽敞轿车驶进父亲所在的招待所,接父亲去国务院领一万元的票据。一万元在当时是很大的数目,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多元。父亲当即到银行,把钱转到湘剧团的账上。剧团在苏州买了丝质绸料,回来缝制戏服。演员们激动得一夜不寐。
1957年,恰逢剧团皮影队在北京演出,哈尔滨等地的皮影剧团代表赶来观摩。时任湖南木偶皮影剧团团长的父亲,特意在王府井一家“奇珍阁”湘菜馆的包间,开了三桌,宴请田汉伉俪和代表团。事先,父亲买了一面红色锦旗缎面,备了笔砚。酒酣话热之际,父亲恭请田先生为湖南木偶皮影剧团题词。田先生满口应承。只见田先生沉吟半晌,挥毫时一气呵成,“皮影在中国有悠久历史……”。田先生笔下功力深。近一百六十五个字中包含了皮影发展的历史,以及不足。回长沙后,父亲将田汉的墨宝陈设在团部一间展览室的玻璃柜中,供人们参观。
死前想见老母一面被拒绝,终以“李伍”之名火化
与田汉先生的交往,差不多有十年光景。1965年始,父亲听到一些对田汉不利的风声,但去北京时照旧拜访田汉。田汉情绪不好,但只字不提自己的遭遇。听到父亲所受的冤枉,他会激动起来,反过来安慰父亲。临走时连连交代,有空就来。曾经高朋满座的细管胡同9号,变得凄清冷落。父亲几乎天天去看他,只是对这位前辈的担忧与日俱增。
1968年12月10日,田汉含冤离世,最后被人以“李伍”的化名火化。可怜近百岁的田母,与长子的最后一面是在她家里,她亲眼看到儿子被带走,惊慌失措。儿子告诉她,我会回来的。然而老人家即便百岁寿辰也没盼到儿子的身影,儿子临终前想见老母一面的要求被粗暴拒绝。至死她也不知道,儿子竟离世整整三年了。每触及这些,父亲就眼睛泛红。
文革时,剧团被解散。当剧团恢复,父亲由临武调回长沙,剧团已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块空牌子。有一天,父亲惊讶地发现,田汉先生的墨宝居然被用来盖扬琴。人遭难,连手迹也跟着倒霉?父亲心都碎了。人的命运他无法掌控,但这份手迹定要悉心保存。在父亲心目中,田先生于他,亦师亦友。他有太多的感激,只是处在这样一个疯狂年代,对于自己尊敬的往者,他能做的仅这些,也算是对先生有个交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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