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辛华

    此一生到过许多地方，也经历过一些难堪和尴尬，却是没有料到，最难忘最不堪回首的耻辱竟是遭遇在旅顺口的白玉山。

　　那天是2006年的8月，天气有些阴沉，阳光隐在云层里，似有若无的样子，像一个人，遮了暧昧的那张脸。我们的大巴车从长兴岛出发，一路青山碧树，红楼绿水，端底是海岛与海滨城市风光，就连风都是湿漉漉的，有一点咸咸的味道。

　　旅顺口这地方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严格地说，是一些地理书，与中国历史上一些耻辱与国难联在一起，是学生年代的教科书上，最暗淡无光的那几页。今天来，原本带着一颗凭吊的心，想这地方多年的古战场，祖上英烈为了民族利益，几经死伤，如今太平盛世，原该多一些这样的凭吊，也好让我们记起一些过去创伤。

　　车在一个弯道停下，我与大伙一起鱼贯下车。举目望去，海在远处，山在近前，一个塔的影子赫然近前。塔是灰褐的颜色，很直地矗在山顶，背后就是那片海，发一些灰白的淡光。塔的最上头，一颗细瘦的尖顶，看上去几分锋利，几分傲慢，整体像极了一发子弹，与宽大的底座结合一处，又像是我们在少数民族风俗壁画中，曾见到的男根的样子，有点突兀，一惊一乍的在那里炫耀。

　　我前面走着南京的蔷薇和她的儿子小泡，身边是天津教授三先生。进了白玉山门，一些旅游景区常见的小卖摊，摊子上手镯、项链、扇子和书，带有旅顺字样的彩色T恤在温吞吞的海风中微微地飘，我举着相机，镜头里拂来掠去，尽是一片温馨平和的游人与山景。盯在那些摊案上，我的目光渐被一些子弹做成的工艺品吸引，是一些用弹壳做成的坦克、飞机、大炮，还有一些手枪，手枪像真的一样大小，用几十只弹壳做成，轻轻地拿起来，有一点重，心里忽儿些异样：这地方连工艺品都是弹壳做的，可见千百年来，战争在这里已成了习俗，形成了所谓的战争文化。

　　一步步朝着山上走，就来到了那座塔下。前面有一个旅游团，随团的旅游小姐在作着景点解说，那解说词就同景色混在一起，无论你朝哪个方向，都无法回避的。就听她说：“这座塔始建于1907年6月，竣工于1907年11月，高达66.8米，是日本人为安慰战死者的灵魂而修建的表忠塔，为的是表彰那些为天皇卖命的士兵，替战犯们树碑立传，招魂扬幡的一座塔。当年，为建这座塔，日本人征用了两万名中国劳工......”

　　听到这里，我蓦然驻足，天哪，她说的是什么？一个建在中国的版图上的，侵略者的塔，为纪念侵略军进入别国，在别国的领土之上争权夺利而付出的代价的一座罪恶的塔，而且，这塔还由中国人自己来建，多少劳工，顶着烈日，冒着严寒，为了欺辱虐杀自己的人，建一座功德塔！天理何在？公德何在？这就像是一个强奸犯，以暴力强奸了别人家良善女子，非但没受到什么惩罚，还要在人家父兄面前展览他们的作案工具，这耻这辱，天大地大，罄竹难书！在中国的一座叫做白玉山的山头上，矗立着这样一个丑陋的塔，岂不让成千上万的华夏儿女蒙羞饮恨！

　　与这塔相距不远，那里有一座万忠墓，那里就埋葬着当年被日军残杀的两万多名骨肉同胞。甲午海战失利，日寇兽性发作，四天四夜，制造了一起震惊中外、惨绝人寰的历史惨案———旅顺大屠杀。大屠杀过后，日军为掩人耳目，消除罪证，驱使我死里逃生的同胞组成扛尸队，把死难者尸体集中火化，大火直烧了十几天，骨灰就埋在白玉山东麓。大屠杀过后，全城幸存人口只剩了36人！当年英国人詹姆斯·阿伦记下这悲惨的一幕：“那日本人远的放枪，近的用刺刀刺；水里断头的、折腰的、穿胸的、破腹的搅作一团。日本兵站在岸上狞笑狂喊，快活得不得了......”美国记者克列尔曼也曾做下如此记录：“日本兵排列在河边一齐放枪，向落水之人击弹......直至男女老少尽死为止......”

　　血的史实，血的罪证，还有这用白骨砌成的耻辱塔！激起我心头的万丈仇恨，一路走，一路，耳畔再也不闻说声笑声，旅游小姐的解说声，只有一句古诗，铿锵在我心头：“男儿何不带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

　　白玉塔所建年代到现在，一百年之久，不知这一百年里，数以亿计的中国人，如何忍下了这口恶气！难怪后来，在中国的国土上，又发生了“九·一八”、南京大屠杀与八年抗战，中国人，一个太过忍屈受辱的民族！想一想那些和平与战争年代，在日本人铁蹄之下凄惨挣扎的女子，想一想被日本兵摧残虐杀的我们那些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一层一层的愤怒与仇恨，就像山下这海，远处这天，难平难抑，直上云霄！想想战争过去了一个世纪，二战也过去了六十年，直到今天，日本的领导人还在参拜靖国神社，想想那些日本的右翼势力，还从没有认错的迹象，就像这罪与耻辱的塔一样，似乎竖立在此理所当然......忽然听到一起来的朋友们纷纷议论，是的，我们等待着雪耻的那一天，等待着这白玉山顶的罪恶之塔倒掉的那一天！

　　景区路旁的白玉兰，来时在我眼里开得那么娇嫩，那么嫣然，如今却像是一团又一团白色的烈焰。下山的路上，我看到三先生为小泡买下了那只弹壳做的枪，10岁的小泡，正拿着玩具枪在那里点点划划，我忽然泪水盈眶，作为一个母亲和女人，我多么希望战争离得我们远些再远些，多么希望世界永远和平，永远听不到枪声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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